康斯坦丁开始讲述*队是怎样集结上战场的。拉扎尔王子的*营就驻扎在这里,而土耳其人也在此守候。“噢,不是的!”德拉古廷打断他。他慢慢地叫起来,并不带怒气,好像是被爱国热情驱动。“他们怎么可能守候在西北!不是这里,是那里,他们那些走狗!那里,乌克·布兰科维奇本来应该带着部队来的,结果他转身离开了战场。”“乌克·布兰科维奇,”康斯坦丁说,“是我们故事里的犹大。他是拉扎尔王子特别亲近的姻兄。他肯定是把自己出卖给了土耳其人,在关键时刻,带着部队离开了战场,从而使拉扎尔两面受敌。但现在历史学家认为并没有什么背叛,说可能是其中一个塞尔维亚王公没能及时收到前去支援拉扎尔的信息,所以让他吃了败仗。
但是我们都知道,并不是背叛让我们失去了科索沃,而是我们内部的分裂。”“是的,”德拉古廷说,“我们的歌里是这样唱的,我们被布兰科维奇出卖了。但我们知道其实不是,我们打败仗是因为我们不齐心。”我问:“你说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是学校这样教的吗?”“不,”他说,“我们上学前就知道了。这是我们民族的记忆。”我又一次见证了斯拉夫思维中奇妙的诚实。掩饰历史的相互矛盾,以便让它们可以勉强通过理性审查。他们拒绝这样做。他们虚构出一个故事,用自己阶层内的背叛来解释战败,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正如同德国人“一战”后所为;但当他们头脑中的批判性思维指出故事不过是故事时,他们也不会去压抑这种思维。
这种不一致已被承认,所以并不危险,他们就让故事和对故事的批判在脑海里共存。康斯坦丁和德拉古廷在低地那边挥动胳膊,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我转向一旁,看着我们身后的白色建筑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能进去吗?”“当然,当然,”康斯坦丁说,“这里很有意思,是戛兹·梅斯坦的墓地。他是个土耳其领袖,战争中阵亡,就葬在他倒地的地方。”“是啊,”德拉古廷喊着,“我们的很多人都倒在科索沃,荣耀归于上帝,也归于他们。”我们进入木质回廊。面纱女人和她的孩子们轻声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屋子,明亮而干净,但看起来像是凡人早已不曾使用,活儿都是由毛绒玩具干的。屋子里除了两具穆斯林棺材之外空空如也。棺材是人字盖板,头比脚高。
上面覆盖着旧损的绿色台面呢料,悬挂着廉价的装饰物,其中一些是粗糙的绣品,另一些是印制品。墙上有几幅装裱起来的土耳其书法作品、苏丹的印章复制品,以及一些明信片。一个男子向我们走来,带着和悦的微笑,但又显得有点犹豫不决。他头戴褪色的土耳其毡帽,身穿整洁而磨旧的西服。从整个样貌看来,这是一位胸怀天下而不是为己考虑的人。我在英国也看到过类似的人,他们穿着夏装,戴着草帽,走在11月的冰雨里,仍然欢欣快乐。他用一段程式化的文字对我们讲述戛兹·梅斯坦的英名和英勇,大脑记忆里凝固的语言听起来颇显生硬。“那你呢?你是谁?”康斯坦丁问。“我是戛兹·梅斯坦仆人的后人,”男子答道,“第十六代后人。
他倒下时,我的祖先就在旁边,为他的主人合上眼睛,保卫并守护着他,直到把他移进墓地。之后,我们都在守护他。”一个弱视的男孩跑进房间,站在男子身边。男子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我的弟弟,”他温柔地说,把脸靠在男孩的细发中。他们看起来柔弱得不可思议。如果有人从寺院的薄顶上拿着鹅卵石轻击一下,他俩必定会带着微弱的笑容倒地。男孩光溜溜的踝骨在棕色的鞋子和磨损的裤边间露出来,凸起很高,周围的皮肤绷成了亮红色。“这些人靠什么生活啊?”我问。“肯定是靠接受馈赠。
这里也是一处圣地,”康斯坦丁说,“可能会从瓦库夫拨发津贴,穆斯林宗教捐助的基金。无论如何,他们不能从事其他的事情,这是家族的命运和荣耀。”“他们过得一点都不像凡人,”我说,“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像是玻璃瓶里的船和真船之间的区别。”我看到的,是一个超越合法边界的帝国。帝国不能将自己的生命延伸至被征服地区,因为生命不能远离其本源;结果,它导致了这些地区本土生命的枯萎。于是它将所有的臣民禁锢在陈腐的保守主义里,用低级的排场,一遍一遍反复纪念曾经的辉煌。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过去。他们体格健壮,意志强劲,在往昔的灿烂岁月里,他们也像土耳其人一样,或者像处于凯末尔时期的土耳其人一样,威武而和善。
但他们变成了酸甜的*灵,人间的美酒发酵成了醋。在外面,我们发现德拉古廷躺在地上,女孩男孩围在他身边,一只田鼠蜷在他手里。“你不想进去吗?”康斯坦丁问。“不,”他说,“土耳其人曾经活着,现在死了,这是好消息。但这个人死了这么久,消息都有点馊了。”说着,他张开手掌,田鼠顿生逃意。“现在我带你去苏丹穆拉德的墓地,”他说着,站起身来,“感谢上帝,我们先在基督纪念碑停脚。”那里离主干道几里远。围着栅栏的花园里立着个简单平常的十字架,鸢尾花、羽扇豆和玫瑰长势惊人。
可以看出,科索沃曾经真是富庶,滋养出许多兴旺的村庄。看守纪念地的两个士兵来到门口迎接我们。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矮小、敦实,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古铜色的皮肤下透着红润,黑色的眼睛闪着深邃的光彩,黑色的头发也光彩熠熠。
我们到达教堂的时候,周围的废墟被人们试图修复的努力变得更像一座废墟。格拉查尼察被一圈光秃秃的栅栏围绕,掩映在几棵树下。可惜,它和征服者们所修的清真寺周围的花园不一样,那些花园里有喷泉、水景和大理石座椅。它这会儿堆满了砖石,远点的一边,是还搭着脚手架的半成品建筑。教堂阴影下的凳子上,二三十个年轻士兵在坐着吃饭。一名*官站在旁边,和一个高个子白胡子神父以及一个穿着本地衣服的男人在说话。他们转过身,看见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