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讲述了三个故事,有关足球,有关人间苦难。根据有关资料进行了适当想象。
吃晚饭的时候,格拉尼特-扎卡显得很安静。
他心里一直在想一件事,盘旋不定,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但就在他刚刚抬起头将目光望向桌对面的母亲,坐在身旁的哥哥陶兰特就抢先开口了:“妈妈,今天教练找我了。”
“他说,有几个国家队都想让我加入,这样我就能代表他们参加国际赛事了。”哥哥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格拉尼特在心底打好的草稿——不会这么巧吧?
母亲放下刀叉,平静地看着大儿子:“都有哪些国家?”
陶兰特突然变得有些犹豫,他掰着手指说:“……阿尔巴尼亚,瑞士,还有科索沃。”——格拉尼特也情不自禁放下了餐具,真的这么巧啊?
于是还没等母亲回应,他便插嘴说道:“妈妈,我的教练今天也和我说了同样的话,瑞士、阿尔巴尼亚和科索沃都想让我加入他们的国家队。”
母亲来回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仿佛想从他们脸上找出一些什么细微的线索。然后她轻声问:“那你们心里有想法了吗?”
格拉尼特和哥哥对视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其实他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但面对如此重要的抉择,两个少年都害怕自己会说出和对方不一样的答案。
“既然这样,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想想,做好决定之后,再告诉我和你们的爸爸。”母亲温和地微笑着,看起来并不很严肃,“记得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心。”
夜里,辗转难眠的格拉尼特想起了父亲年轻时的一段经历。那是一段发生在他和哥哥出生前,甚至家人还没有来到瑞士时的故事,关乎一块土地与两个民族之间长达数十世纪的血雨腥风。
“我知道,世代传承下来的仇恨,终会积累并且爆发。那时我还年轻,什么后果都不考虑,只有一腔热血,想为我们的民族独立付出我的一切。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监狱里待了三年半,每天只有10分钟可以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被殴打也不稀奇。”
“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
格拉尼特不厌其烦地把这段旧事听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想从父亲和亲戚们口中再刨出一些细节,但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同保持了沉默。他深深地为父亲的果敢而自豪,作为来自科索沃的山鹰之国后裔,格拉尼特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让所有家人乃至整个国家为他骄傲的一天。
他从被窝里望向窗外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天后。
两位少年拿着自己签字的信,忐忑不安地站在母亲和父亲面前。父亲年纪不大,但面容已有了几分沧桑的痕迹,声音也低沉有力:“写好了的话,你们就一起打开吧。”
这一次兄弟俩没有做任何交流,默契地同时打开了写着自己选择结果的信封——
哥哥陶兰特写的是,阿尔巴尼亚。
而格拉尼特写着,瑞士。
兄弟俩注意到父母的表情中掠过一丝惊喜。母亲摸了摸他们的头,眼神欣慰:“陶兰特选了阿尔巴尼亚,我们的故乡……我很高兴,你愿意为我们血脉中最古老的那一部分而战;格拉尼特,瑞士是给了我们一家第二次生命的地方,是新生。你乐于回报这个国度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也很为你骄傲。”
随后父亲收敛笑意,威严地望着两个男孩:“不管你们选择为哪个国家效力,我们都会同样地支持你们,并同样为你们自豪。”
……
“GOOOAAAALLLLL!格拉尼特·扎卡!标志性的暴力远射!球入网后还旋转了好几秒才落地,可见射门力气之大!”
格拉尼特吐了吐舌头,往前飞奔。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作出一只鹰的模样,清亮的棕色眸子里仿佛同时溢出自豪和怒火,大声咆哮道:“看着,塞尔维亚,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叫我‘格拉尼特-科索沃’!”
卢卡-莫德里奇其实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他看来,身边的人都像疯了一样,绝望的尖叫混进屋外的枪炮声,哭喊的孩子四处乱跑,大人们的泪水和汗水将脸上厚厚的尘埃冲出一道道沟壑。
——那是他过后多年看到毕加索的画作《格尔尼卡》时,记忆里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画面。
直到他看见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一位老人的尸体抬进了屋里。几年来卢卡已经看惯了这样的景象,但当他绕过混乱人群来回走动的腿来到尸体旁,清晰地看到了老人已经失去血色的面容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无边的惊愕和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他的祖父。
匆匆赶来的母亲一把搂住卢卡,想让他离祖父的尸体远一些。她不知道年纪小小的孩子看到此状合不合适,或许他会留下心理阴影,又或许让他早日了解死亡,他才能在这个险恶世道生存下去。
但最后,处在崩溃边缘的人们还是把母子两人挤到了远处。卢卡望着祖父沾满鲜血的衣角在视线里被挡住,大大的眼睛里呈现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静。他挣脱母亲的手臂,转身跑出了房子。
屋外不远是一处乱石组成的山坡,卢卡平时放羊的地方。
这是属于他的小小世界,这里离战场相对较远,受到枪炮的威胁也少。羊群停留在崎岖的山地上,脖子上的铃铛随着动作不断发出细碎的响声。
卢卡在羊群旁边坐下,他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是充满了困难和意外,这是他接触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踢足球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如果你从未见过阳光,自然也不会抱怨黑暗,但正因为踢球时无拘无束的快乐,他才明白自己原来生长在硝烟弥漫中,战乱和死亡如影随形,没有放过任何人。
突然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息向他靠近靠近,卢卡猛地站起身,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可以说是除了羊以外他见过最多的动物,狼。
一阵风过,一头灰狼从岩石后探出头,也定定地注视着卢卡。男孩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极不合身、明显是属于大人的衣服,袖子长得完全盖住了他满是伤口和尘土的小手。但他双眉紧蹙,眼神明亮,全身都在警惕,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卢卡小幅度地瞥了瞥四周,发现往常放羊时拿的木棍就在附近。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头躲在岩石后的狼,缓慢地将身体往木棍的方向挪动,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捡起木棍,双手拿稳挡在身前。
羊群咩咩地叫着,金发的男孩手持木棍站在它们与狼之间,像是一位小小的战士,在上战场之前蓄势待发。
狼感到面前的人类小不点是个难缠的对手,每当它想要从岩石后出来,卢卡就举起手中的木棍对准它,以不符合身躯的力量作出顽强抵抗。
一人一狼僵持了不知多久。远处的战场上传来一声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引爆了地雷,不远处的地面忽然炸起滚滚烟尘,不仅声音震耳欲聋,连山坡和地雷都剧烈地摇晃起来。狼和羊群都受到了惊吓,羊群跌跌撞撞地挤成一团,而狼竖起毛发,夹起尾巴后退几步逃走了。
原地抱头蹲下的卢卡等到爆炸声渐渐停歇,站起身,挥舞木棍驱赶羊群:“嘘!安静!回羊圈里去!”
“卢卡!”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发现了站在山坡上的卢卡,焦急地跨过岩石奔来,一把抱住自己的小儿子,低声啜泣:“卢卡你还好吗?我一直在忙你爷爷的后事,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了……”
卢卡没有说话,只是如释重负地丢下了木棍,把脸紧紧埋在母亲的肩上。
……
“现在宣布年俄罗斯世界杯的金球奖得主——来自克罗地亚的卢卡-莫德里奇!”
瓢泼大雨中,女总统像母亲一样替他整理淋湿的金发,哭泣着俯身拥抱这位克罗地亚队长,温暖的眼泪与盛夏的暴雨一同落在他担负着许许多多重任的肩上。莫德里奇走过领导人的面前,手捧奖杯站上了领奖台。
他的脸颊有些瘦削,眼眶微微发红,但他没有笑,甚至也没有流泪。交错不停的聚光灯中,莫德里奇的目光飘向不远处即将颁发给法国队的大力神杯,那尊令多少人魂牵梦萦乃至付出了此生力量去追求的闪闪发亮的金杯。
“我为什么不是和全队一起站在这里呢。”
“梅苏特-厄齐尔!来踢球!快呀!”
“好,我穿上鞋就来!”
大眼睛的男孩在窗口回答,然后赶忙穿上了一直藏在床下、平时根本不舍得拿出来的运动鞋。
正在帮忙做家务的哥哥听见他的脚步,随口用家乡话问:“又去‘猴子笼’?”梅苏特“嗯”地应了一声就跑出门外,戴着头纱的母亲也快走几步站在门口冲小儿子喊道:“早点回来吃饭!”
当他跑过两条巷子来到“猴子笼”——附近孩子们经常进行运动的小场地时,在那里玩耍的孩子已经很多了。一个高个子的黑皮肤男孩有点不满意地抱怨:“梅苏特,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不好意思,我穿鞋慢了点。你知道,我这双鞋不经常穿。”梅苏特用手胡乱抓了抓跑乱的头发。另一个看上去较为光鲜的男孩打量着他的鞋,对他的解释不太认可:“但是你这双鞋好像也穿了好一段时间了啊,难道你没有买新鞋吗?”
梅苏特垂下目光瞄了一眼自己脚上实属有点破旧的鞋,撅了撅嘴说:“我哥说过段时间就可以买新鞋了,冬天要到了,我家玻璃还没有补好,他们可能会把钱先拿去买玻璃吧。”
旁边黄皮肤的男孩过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嘿,我懂你,我家也是打算先把天花板修好再过冬,不然晚上根本冷得睡不着啊!”这个男孩的衣服上沾满了干草和尘土,好像刚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般。
“别说那些了,咱们踢球吧!梅苏特你来得晚,和他们一队,我们来当你们的对手。”黑人男孩欢快地说,拿出一个皮球,“那么谁来选边?有人带硬币了吗?”
孩子们纷纷摸起了自己的口袋,然后摇摇头。
黄皮肤男孩看了一圈:“既然没有就算了,我们直接猜拳?”
“哎等等,我带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走到场地中间。
男孩们开始踢球,一下子便把刚才关于球鞋和天花板的事情抛诸脑后。在周六下午的“猴子笼”里,富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本地人、外地人、甚至移民,不分你我高低地跑在一起,这片小小的五人足球场上满是呐喊和欢呼声。
队友把球传给跑在中路的梅苏特,他想要用一个灵活的转身带球往前,但在下一瞬间就被对面负责防守的孩子撞倒了。“你为什么一定要用那种方式过人啦?”队友跑过来拉起他,梅苏特还没来得及说话,黑人男孩就抢着说:“还不是因为他想模仿他的偶像齐达内?”
“你刚才过人的动作不也是在模仿你喜欢的罗纳尔多嘛!”金发小男孩在球门前反驳道,他拍拍手,一副用来充当守门手套的毛线手套上落下细小的尘埃,在下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黑人男孩有点害羞地嘿嘿一笑,跑回自己刚才的位置继续比赛。
渐渐暮色四合,男孩们一直踢到看不清球了,才收拾东西回家。
梅苏特掸了掸身上的灰开始往回走,其实他穿的也是哥哥的衣服,比他实际的体型大了好几码,但是足够暖和。一个中东口音的男孩和他住得不远,于是和他并排往回走。
“梅苏特,你今天踢得很不错啊,感觉是有点像你的偶像了!”中东男孩兴奋地戳戳梅苏特的胳膊。梅苏特湿了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很乖巧地点点头:“嗯……谢谢。”
中东男孩觉得他不太对劲,就问:“你怎么了?平时夸你你都会很开心的,今天这么安静?”
前方的巷口就是他的家,屋子里透出温馨的灯光。
“我在想,如果我能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就好了。”梅苏特抿抿嘴唇,似乎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也格外庄重,好像许下了一个誓言。
中东男孩站在原地,看着梅苏特一步步走向他的家门:“你认真的吗?”
“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
“当德国队获胜时我是德国人,当我们输球了,我便只是一名移民者。”
“这不是我踢足球的初衷,我更不会坐视不理放任自流。种族歧视应该永远,永远,不被容忍。”
摄像机对准坐在阿森纳替补席上的梅苏特-厄齐尔,这是他宣布退出国家队以来的第一次公开露面,在写下三篇长文控诉后不到几天就笑容开朗地跟随俱乐部训练与比赛,在外界的众说纷纭之间他冷静自如得让人害怕。
媒体们的长枪短炮此时全部面向厄齐尔,而他淡淡地笑了笑,对着镜头矜持地挥挥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着温和的银光,短袖的袖口则露出他胳膊上纹身的一角——OnlyGodCanJudgeMe.
作者后记
这篇文章是为了讲述三个人的经历和故事,不代表我赞同他们所有的行为,也不代表我为他们的一切行为洗白。我喜欢他们,他们都看过人间疾苦,可苦难没有毁了他们,反而让他们坚定了踢足球的梦想,而他们确确实实是非常温柔甚至拥有大慈大悲的人。
政治从来没有放过足球,但是我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信念,如果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去看,他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们,都是有源可溯的,而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已呀。
我相信人是有原罪的,但种族和信仰不是原罪,恶念才是。
泰戈尔
文:夜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