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世贸大厦的轰然倒塌对于苏联解体后西方中心的现代性进程无疑是沉重一击,对于全球思想界而言也是一场巨大的震动。美国以为契机入侵阿富汗,开启了漫长的反恐战争;而戏剧性的是,时逢二十周年,美国在此刻从阿富汗撤*,留下一片狼藉,塔利班重夺*权,仿佛一下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原点。二十年后的当下,在令人失语的痛苦中重温那场知识界的震荡,有多少批判和反思还具有有效性?
澎湃思想市场推出“思想考古”专题,尝试回溯国际知识界对袭击事件及其后美国与盟友发动的“反恐战争”的思考轨迹。专题收录的文章和访谈既包含对袭击事件的紧迫、即时回应,也纳入了事件后各不同历史阶段的回望和反思。
鉴于二十年时间跨度之长,专题很难全面覆盖知识界的回应,我们所“考古”的思想轨迹大致按照几条线索展开:将袭击事件置于美国自身暴行和制造灾难的历史、资本主义全球化和世界体系的脉络中理解,追问袭击产生的背景和根源;警惕事件后国家权力的危险扩张——以维护国家主权和安全为名拓展监控手段、中止宪法权利、牺牲公民自由、镇压*治异见;反思“反恐战争”这场打着惩治邪恶、维护正义旗号的主权者对非主权者的“战争”;指出“文明冲突论”解释框架的缺陷,驳斥西方对所谓“伊斯兰文化”的刻板呈现,揭示西方对伊斯兰世界复杂历史现实的无知带来的恶果……
这些线索之间既不界限分明也不彼此独立,而是互相关联、交织缠绕,学者们的具体分析因而往往同时勾连多条线索。尽管视角不一,但知识分子的根本关涉是一致的:如何重新构想世界以避免战争和冲突、找寻与他人和平共存之道?在袭击引发的哀痛、惊愕、恐惧的民众情绪被民族主义话语裹挟,继而汇集成汹涌的战斗呼号和暴力狂热之际,知识分子严守异议与争辩的空间,“不合时宜”地履行批判和质疑的职责,在绝境之中留存希望。
我们尽可能为专题涵盖的每一篇文章邀约相关译者/研究者撰写导读,介绍思想家在前后的问题意识脉络并补充具体的历史语境。本专题将在今年内持续更新,如有遗漏的重要视角,欢迎读者投稿补充。专题由实习编辑毛超予协助共同策划。
“九一一”事件与*治的失败
文/汪晖
(本文为发表于年11月的《读书》编辑手记,《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在经汪晖老师授权,在二十年后重新转发此文)汪晖
整整一个月前,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发生在纽约和华盛顿的恐怖袭击震动了世界。那一天正是本期《读书》发稿的日子。袭击过程通过各种媒体展现在人们面前:五角大楼浓烟四起,双子楼轰然倒塌,画面中那些探身楼外祈求生存的人们,那些从高楼坠落的无助的身影,连同弥漫在曼哈顿上空的滚滚烟尘,给人以巨大的心理震撼。飞机撞击大厦的场面一次次重复,我们看不到那些被劫持的乘客的惊恐和无奈。短短的时间夺取了数千无辜的生命,连同那些用自己的死亡来实行这一冷酷计划的人。毁灭性的行为不仅是一个袭击事件,而且也是自我毁灭的行为,这个隐含在画面背后的严峻事实无法让人忘记。一位纽约的朋友来信说,纽约现在成了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一样的城市,始终面临恐怖和战争的威胁。两周之后,一位朋友从纽约给我回信说,她无法从抑郁中恢复过来。作为一个始终持有批判立场的知识分子,她厌倦四处弥漫的、缺乏反省的爱国主义狂热和国家的战争*策,但同时也对网络上的各种批评文字感到失望,因为这些文字无力触及她在这一时刻、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所体验到的复杂感受。悲哀、沮丧和困惑溢于字里行间。她说:已经两周了,她仍然可以闻到烧焦的气息随风而来。这种气息弥漫在四周,使她无法从抑郁中恢复过来。
我没有能力安慰我的朋友。这种无力感测量出由空间位置的差异而形成的心理和感觉的距离。只有通过回忆自己经历过的暴力,我才能触摸到一点她内心深处的悲哀和震惊;只有在切身地体会和平离我们远去之际,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恐怖和暴力造成的巨大创伤。这是身处暴力现场而又对她自己的国家的反应持有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理性上,这都是一种内在的困境。这个困境是共同的:一边是无辜的死者和冷酷的恐怖暴力,一边是动用尖端的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战争和不可避免的更多的无辜平民的伤亡。战争爆发后,与纽约股市重新上升相互伴随的,是恐惧心理对美国人民的严重打击,更是阿富汗平民伤亡的不断攀升的数字,以及面临严冬考验的百万难民。这一困境不是孤立的:在这个世界上,包括巴勒斯坦人在内的数以万计、百万计,甚至更多的人口长期生活在恐怖、战争、暴力和流离失所的境地,他们的尊严和生存权利遭到长期的、无情的践踏。巴勒斯坦问题以及美国在巴以冲突问题上的偏袒*策造成了中东持久的动荡和暴力,以致全世界目睹了一个国家用先进战斗机袭击巴勒斯坦人的场面。在这样的情境中,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在我看来,我们能够做的是拒绝将这一困境视为不可避免的命运,拒绝“要么与美国一道,要么与恐怖分子为伍”的强制设定,谴责和反对恐怖主义,同时也拒绝那种以“文明冲突”为名或为实的战争逻辑。《读书》只是一份小小的刊物,但我们感到有责任邀请不同方面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参与讨论,深入地揭示暴力链条之间的相互关系和真正的根源,表现各自的分析、立场和可能的选择。
恐怖主义以牺牲无辜平民为手段,它也许可以暂时地改变世界的战略格局,但无法达成任何正义和道德的目标。任何反抗话语均不能用于为恐怖行径辩护,因为后者彻底摧毁了反抗话语得以建立的道德基础,即公正和正义的原则。恐怖主义践踏对人的尊重、社会正义和生态和平主义的原则,从而与那些以此为原则的社会运动毫无共同之处。恐怖主义必须受到诅咒和谴责。作为一种植根于现代世界内部的现象,恐怖袭击仅仅是恐怖主义的一种形式,它也可能呈现为有组织的暴力,从而其破坏力巨大,需要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在讨论恐怖主义时,如下几点值得思考:第一,恐怖主义并不仅仅产生于复仇的情绪、狂热的献身精神或原教旨主义,因为如同张汝伦和*平的文章所说,它是以高度的组织化、严密的计划、精确的科技手段、明确的打击目标、杀伤无辜平民的倾向为特点的。第二,恐怖主义也不能被定义为贫穷国家对富裕国家的报复,实施恐怖袭击的人包括富翁、熟悉高科技领域的专家和生活在西方社会的人,也包括一些拥有先进武器的国家和组织。在今天,高科技手段和有组织的武器扩散构成了当代规模巨大的恐怖行动的基本条件,人类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核威胁的笼罩之下。我们只要追问一下武器扩散的根源就可以了解大规模恐怖主义与国家霸权之间的内在的联系了。第三,恐怖主义不是一个地区、一种宗教、一个民族的特征,而是现代世界创造的宗教关系、民族关系、阶级关系、国家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的产物。这是一种广泛的*治失败的结果,一种将特定区域、人民和文化排除在国际和国内*治范畴之外的结果,亦即在全球范围内缺乏广泛的民主机制的结果。将恐怖主义划归某一民族和宗教的做法正是这一“*治的失败”的症候,它的灾难性的后果已经引起全世界的